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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10-18

《他,不是城里人》钟奕勉

小时候,有一回,父亲带我到他义兄家做客。父亲教导我称其为“潮伯”。潮伯曾对我父亲有恩,是城里人。父亲是农村人,心地善良,不忘恩,每年至少要去访他一次。

父亲和他谈话的样子甚战兢,客套话、感激话甚多,似是刚从师学艺的新徒弟,而潮伯,一个劲地抽烟,只听和答,始终没先发话。眼睛一直盯着电视节目,生怕电视机被人偷走似的。烟,也始终一支没发过,专抽我父亲发给他的。

纳闷间,潮伯喊来他儿子阿淳带我去玩。阿淳比我大一岁。看起来,他有点不情愿,表情木然,半句话没说,揪起我上衣的小肩就走,在一棵木棉树下停下,严肃地说:“站好,不许动!城里的街路难认,小心失踪!”说完便开溜。这话当时我听起来觉得极不舒服。冬风吹过,木棉树沙沙作响,我感到有点冷。

原来是去找玩伴。邻居的,城里人。

“好了,我们一起玩吧,他是从农村来的……”阿淳还没介绍完,那个邻居男孩便中断他的话:“我不玩了,你们玩吧。”转身就走。

阿淳着急起来,加大音量:“为什么”

男孩似是不想回答,径直往前走。

突然,他扭过头来,板着脸,指了指我:

“他,不是城里人。”

我生气了。一句话没说,冲回屋里扯拉着父亲的裤管,叫嚷着要回家……

父亲没依我,狠狠地瞪着我:“我警告你啊,这是伯伯家,不准你撒野!”

就那样,我“无戏”地,偎在父亲身旁,闷过了艰苦的近一个钟头……

回家后,我忍不住问父亲:“阿爸,潮伯为什么那么冷漠为什么专抽你的烟他那样对待你,你为什么还要去他家”

父亲微笑着对我说:“阿勉,你还小,不懂。看人要看心。”那时,我才八岁,当然不太明白父亲的话,不久也就把这句话淡忘。

自此,在我心深处,注入了对城里人排斥的情感,尤其是那句“他,不是城里人”,不时地,会在我耳际回响。直到有一天,我的臂膀被报社一位投递员摇动。

那日我正在家里看书,听到熟悉的摩托车声,便放下杂志冲出去拿报纸。突然,那个投递员失声喊嚷:“小心!鸡!”紧接着是一阵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的声音。我循声望去,自家一只老母鸡被一位小伙子的摩托车吓得快速逃走,险些被撞上。那位小伙子开得太快,由于急刹也险些摔倒。

一时,我甚感激:“这只母鸡是我家的‘老功臣’,这些年来不知下了多少蛋了。近期更努力,坚持一天下一个蛋,供我早晨上班前吃。真是谢谢你!”

投递员似没听见,不发一语,依旧习惯性递过报纸,启动摩托车就走。

我甚纳闷,又骤然想起什么,遂大声问:“喂,您哪里人”

“城里人。”刚开出几米远的他,没有减速,也没回头,声音不大,却甚清脆,如深山里的泉,注入我的心田。

“城里人”,我的心一震!好多年了,这三个字对于我来说,是那么的熟悉,更是那么的陌生。城里人、城里人,终于引起我的兴趣,纳入我的视线。

此后,我在和城里人交往过程中,渐渐觉察到其身上也有某些可贵之处。

那天,我去探访一位文友。城里人。

聊得起劲的时候,门铃响了,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双眼微凸,衣着平淡。文友开门后表情显得意外。显然没有先预约。中年人进门后没有坐下,从衣袋里掏出一叠来,塞在文友手里:“我买了一辆三千多的,这两千是剩下的,请您收回。太谢谢你了!”文友更加意外,稍后则回过神来,对他说:“是三千多,不是三千。所以没剩这么多。到底三千几”中年人说:“您已经对我够好,我已经够感激,我是不会再拿的。”转身就走。

文友猛地拉住他,迅速从两千元里面抽出好几张一百元的钞来,塞给他:“不能这样的!”

“应该这样的!”他猛地用力挣脱,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当然就这事问个究竟。原来,那人是修理电视的,几天前文友的电视机坏了,亲戚介绍他上门维修,修后欲回家,才发现摩托车不见了。文友同情他,给了五千块去买辆新的。

我感动了,猛地用双手捧起一杯热茶,递给文友,问:“那人是哪里人”

文友对我的问题似是不感兴趣,缓慢喝完茶,用食指抹干嘴角茶液,点燃,吸一口,吐出,方淡淡挤出三个字来:“城里人。”

又是城里人!

我震撼了;被这两个城里人震撼了。我突然想:心灵深处的阴影,滞结,淤渍,不是借着自身的力量及意志就能够释除的。亮光,性情,启示,精彩……许多许多,又不一定是从书本上就能够探掘得着的。答案,就渗透在我们的生活之中。只要你的心装的是春天,不要把视线移开……

我想起邻居一位女孩来。去年深冬,她在我家院子里玉兰树下玩耍时,采摘到了一朵洁白芬芳的玉兰花,当时我就十分诧异:玉兰不是在夏秋时节盛开吗怎么暮冬里也有盛开的玉兰花现在我终于明白,那是因为我一直没有用心去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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