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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10-18

《光阴的故事》华贞芝

东边的那片厂房终于没了,连同它破败的围墙和院子。在两边大楼先后崛起后,它已经无所遁形,就如同最后的裹脚女人,守着自己的悲怆孤独倒下。

只是,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春天没有动土,我以为这个秋天还可以和儿子来捉蛐蛐呢。十几天,我暂时到乡下透口气的功夫,它已消失得杳无踪迹,只留下东面的半截围墙,上面赫然挂着一张规划图。

记得那时两扇大铁门整日锁着。偶尔在清晨和黄昏时会听到一阵咣当当的声音遥遥传来。那是收废品的车出去或回来。

从我家阳台会望见厂房的院子里有一个红砖砌就的庞大烟囱,直直地伸向天空。院子的东侧是一棵高大的孤杨,偌大的树冠几乎要将院子整个遮住了。地上有一些破车的残骸,旧式解放、吉普,还有一辆跑不动的拖车,无不锈迹斑斑。

一次,楼里的自来水管爆裂,要三天才能修好。傍晚,楼下大妈喊我一起到那个院子打水。

我们从那扇大铁门上的一个可活动的小门里进去。院子的角落里有一个压水井。一个四十来岁的瘦削女人正往一个水桶里压水。一身衣服很旧了但很干净,溅出的水珠淋湿了她的裤脚和布鞋。

见我们过来,她匆匆压了几下,就停了下来,把井台让给我们后就低着头拎着多半桶水,走进了一间屋子。

不一会,就有缕缕炊烟慢慢爬上破院子的上空去纠缠那棵孤杨了。几只鸡崽儿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回来,在门口叽叽叫着。女人把它们挨个抓进一个纸盒子,然后走向一辆破吉普车。

“呵呵,就地取材,这鸡窝够高级啊!”我打趣道。

“生活总得过啊!”大妈同情地望着女人走回屋子的背影。

第二天,是周末,我带着儿子去那个院子洗衣服,水井边有几块石头砌的洗衣板。女人坐在屋门口喂她的鸡崽儿。一条小笨狗趴在那里,将脑袋枕在女人的一只脚上,眼睛惬意地眯缝着。偶有斑斑驳驳的光点从杨树叶间漏下,落在女人和她的宝贝身上。

儿子朝那条小狗走去,我有些担心,也随着跟过去。女人很友善,赶忙进屋又拿出一个小板凳给我。看孩子喜欢那些毛绒绒的鸡崽儿,她俯身抓住一个鸡崽儿给孩子玩。那鸡崽儿便很乖地躺在儿子手里享受他的抚摸。

我静静打量着身边这个黑洞洞的屋子:屋子不小,但几乎一无所有,空荡荡的,简易床,一个破旧的衣柜,碗柜就是用几块木板在两摞砖上搭起来的。门口坐着一个小蜂窝煤炉子,上面的铝锅里飘出很浓的中药味。一根细塑料绳从头顶横着穿过拴在那棵孤杨的枝桠上,上面晾着一条洗的发白透亮的格子床单,再洗两回恐怕就破了。

慢慢收回目光,心下一阵恻然,不禁想到自己当年刚成家的情景。一扭头却被旁边窗子下的景致吸引了:一盆仙人掌已经快长到窗台高了,两盆蚂蚱花扒着身下的泥土在漏下的阳光里扑扑洒洒地疯长着。左边一棵一人高的葡萄树苗正沿一根白塑料绳向上望着湛蓝的天宇,微微泛红的树茎上伸出几片嫩绿的小巴掌,巴掌下藏着卷曲的的龙须,像小猫的爪子紧紧抱着塑料绳。我忽然觉得,在这个城市里,这个女人就如同莽莽森林里的一株柔弱的向日葵花,在努力地争取阳光。

“你喜欢花草”没想到过着这样生活的女人仍爱花,我的语气里一定带着欣喜也带着欣慰。

“嗯,我家的(丈夫)出去收废品时看到搬家的人家扔了的,挺好看的,也好养,就捡回来了。听说仙人掌消炎呢!需要就来剪啊!”听她软软的口音应该是江浙一带的人。

“有孩子吗”爱花的女人应该也爱孩子,这样想着就问了。

“有个男孩,还上学呢!”女人眼里流转着柔和的光彩。

“是吗,读什么学校”我有点出乎意料。

“在南开呢,明年就能毕业了。”眼里的期待溢于言表。

“啊,是吗毕业就好了!”我忍不住高兴起来,仿佛也在期待一个亲人的孩子早早完成学业。

此后,每周末孩子都要缠着我陪他去看那只小狗和那群鸡崽儿,到那个院墙角的草丛里捉蚂蚱喂鸡崽儿。渐渐熟悉了,如果有事上街不方便带孩子,和她说声,她总是很热情地领过孩子并让我放心。

每天下班带着孩子路过那里都要往里面张一张,有时儿子会从拎袋里拿两个李杏蹒跚着跑去送到女人手里。看着她或忙碌或安闲的身影,我都会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人总是这样,安心的久了就容易忽略周遭的变化。厂房东面的规划图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我却一无所知。也许在我到乡下之后,但也许是早就挂上去了,因为上面的颜色早已变得惨白。唯有那棵孤杨依旧在那里伫立着,枝桠间还缠绕着那半截塑料绳,让我觉得这些都那么真实地存在过。

“华老师,你回来了呀!”楼下的大妈拎着菜从我身边走过。

“哦,大妈,那个旧厂房里住着的女人搬哪去了,你知道吗”我急急问道。

“不知道,哪天搬的也不清楚,他们就这样,没有个家,整天搬来搬去的……”大妈絮絮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她临走时还托我交给你一包东西呢,我这就给你拿去。”

大妈很快折了回来。我打开布包,里面躺着一套小孩的围巾和手套,还有一包花籽。哦,记得了,有段时间整日见她用一支钩针挽来挽去,鹅黄的围巾上跳跃着嫩绿嫩绿的葡萄叶,让人忍不住想去摸一摸。

“妈妈,阿姨呢”面对一地废墟,儿子显然和我一样不知所措。

“搬走了。”

“是谁让她搬走的真坏!”孩子嘟起小嘴,他不知道有些人注定要漂泊着。 “小狗和鸡崽儿呢,也搬走了”儿子眼里满是担心。

“也会带着的,还有那些花。”我相信会是这样的,而且,那些花一定和过去一样茁壮。可是,我却再也看不到那么扑扑洒洒疯长的花了。这样想着,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吧”我拉了拉儿子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他已将手套带上了,那上面也各趴着一片葡萄叶。

“上哪儿,妈妈”儿子仰着脑袋望我。

是啊,上哪要么回到寂寂的电脑前,要么回到嘈杂的人群里。

那栋破楼终于倒塌了,这里很快就会有高垣埤堄。可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我的儿子周末再也没有地方去逗小狗,捉蚂蚱了。

哦,怀念那个有泥土味道的破院子!怀念那段萍水相逢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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