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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10-18

《在阳光下隐遁》沉洲

三百多年前,繁盛得如日中天之时,它突然踅入幽邃时空,脱离人们的视界,渐行渐远,最终蛰伏于历史某个晦暗不明之处。它不像圆明园那样毁于兵燹,也不像罗马庞培城那样覆没于火山岩浆之下,戛然定格万物就凝固住了;其扑朔迷离的行迹,倒有点中美洲玛雅文明的作派。它有足够多的时间从容不迫退隐历史舞台,淡定行踪于悠悠时光里逐一被抚平复原,仅仅遗弃了一座王宫山遗址,城池形骸再经岁月侵蚀几近复归自然。

它曾经是西藏阿里上部古格王系的都城,座落于今天札达县境内的象泉河畔;十七世纪上半叶某一日,在所遗不丰的历史文献典籍中开始慢慢消声匿迹。

公元九世纪,曾经横扫高原无敌手的吐蕃王国盛极而衰,风雨飘摇中,吐蕃王后裔的一支西逃阿里,与当地土王联姻,绝处逢生,雅垄河谷吐蕃的种子落临西部象雄国沃土上生根开花,发展壮大的结果是建立起阿里三环三个地方政权:雪山环绕的普兰王朝、石土环绕的古格王朝、湖泊环绕的拉达克王朝。其后,古格王朝羽翼日丰,臻至全盛;在七百年的时空中,书写出让后人喋喋不休的古格文明。

因为三百多年来,古格王朝的都城及其周边城池都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残垣断壁、如卵洞穴,却在为数不多的佛殿里留下可与敦煌媲美的灿烂壁画、佛像以及神奇诡谲的传说;

因为古格王朝全盘传承了象雄国的文化财富,而象雄文字创制早于藏文,藏族文化极可能脱胎于不知所终的象雄母体,古格本身便是一支开启未知象雄的金钥匙;

还因为象雄国不仅是本土宗教——苯教的滥觞之源,古格王朝也是藏传佛教后弘期的策源之地,这里曾是吐蕃民族重扬佛教复兴之帆的入风口。

古格王朝依稀的轮廓只在当时涉入此地的西方传教士往来书简中雁过留痕,以及文献资料里现出些晦明难辨的蛛丝马迹。那截七百年的辉煌历史扑朔迷离,其间还不乏兮兮神秘,遂成百年悬谜。

抵临古格王宫山遗址,我们去了度母殿、白殿、红殿和大威德殿,和殿外相比,殿内满壁丹青匪夷所思地流光溢彩,除几处雨水淫渗漫漶不清,尽皆色彩艳丽。因地处多种文化交结部位,古格画风特立独行,烙有克什米尔甚至中亚诸地的艺术印记。

仅此一项,古格文明已当之无愧立于灿烂不凡的高地。

曲折陡峭的上山路径旁,只要有空地就错落参差着夯土和土坯砌筑的断墙,年深月久的风雨侵蚀,从土墙上分崩离析下来的细土又委身回墙根山体上,原本就一色如今还一体了,残存废墟简直就是种植于土林,从地里长出来的一般。山腰的无顶残屋据说是僧舍和贵族居住之所,由于当地树木奇缺,平民们只有窝在山脚窑洞里的份了。

根据1985年的考古调查统计数字,王宫山遗址残存房屋、殿堂遗址445座,窑洞879孔,碉堡遗迹58座,佛塔及残塔基28座。这其中佛教建筑占去半数。

鼎盛一时的佛教既是立国之本,也成了毁国之源。一则佛教势力极度膨胀,削弱了王权,僧俗矛盾水火难容;国王引进异教、改换门庭,僧侣则孤注一掷、引狼入室;二则古格世代人心向佛,从善如流,既无侵犯他人之心亦无抵御强敌之力。

数百年前曾是吐蕃同室后裔的拉达克人觑机举兵进犯,就此灭了古格王朝,鱼翁得利。

走走歇歇,穿过一条二三十米弯曲幽暗隧道,一个半小时后,我们出现在三百米高的山巅台地,依着临崖筑就的防卫墙,四周尽陈眼底。北面是平原一般的象泉河宽谷,王宫山偏西延伸出去的土峁上,坐着残缺的雕堡和防卫墙,般拱护着北向主入口;东西两侧均为土林山族夹峙的干涸河谷,南部高峻险峭的山体绵延。这古格都城既是政治统治中心、宗教活动中心,还是地道一座扼地险要、壁垒森严的王国核心堡垒,它地标似矗立于阿里高原一隅,七百年来抵御了多少场战争、多少次侵略直至灭国,最后如亲人般走失,音信渺然。

临渊俯瞰,山腰的残屋仅余四壁,断墙方格块块,很有点棋盘上百年残局的样子,历史是否就这样蜿蜒去了深处。周遭一派焦黄枯涩,只有失水河床上晕染着苔藓样诡诡崇崇的墨绿色。这片高地曾经是阿里屈指可数的传统农耕地,富庶的象泉河绿洲曾经养育了十万之众古格子民。迄今的考古调查发现,以古格王朝为中心,沿象泉河及其叶脉般的支流散布有三十多处古格王朝时期的城堡、寺院遗址,曲龙银城、香孜城堡、多香城堡、皮央东嘎城堡、达坝城堡……这群星拱月般的城布局,足见当年古格王朝独步一方的繁华昌盛。

气候干燥,河床断流,沙土袭卷,加上战争后遍地疮痍,脆弱的生态环境至此已回天乏术,这会不会就是大难临头的古格人一夜之间走失的开始

当我们磨磨蹭蹭下山时,路边坡地上一座残屋墙根裂开道口子,爆出一堆堆羊粪样的板结黑物,趋前细审,竟是几近炭化的青稞粒。

1985年的那次考古发现,王宫山的遗物中相当大的比重是攻击型,还有精美铠甲、头盔、等多种兵器,盐和青稞也都有库存。这就佐证了古格王朝不是在弹尽粮绝下沦陷的,那四周险不可攀的地形,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穿山隧道,都足以让山顶的人坚守到最后一刻。这或许应了流传故事的一种:1635年,拉达克人兵临古格都城之下,王朝臣民与之旷日持久对峙,国王见生灵连连涂炭,不忍百姓再与自己玉石俱焚,遂走出城堡议和臣伏。

下到山脚,站在古格都城入口前台地上举目眺望,辽阔荒莽的象泉河谷尽头,环护着层层叠叠的土林山峦,艳阳下万籁寂灭,恍惚置身远古洪荒;西边几列土林像庞然巡洋舰列阵侧向驶出,傍晚六点的阳光把蓝天上大片大片游走的云絮阴影投射在黄灿灿山上,墨晕浓浓淡淡,光影斑驳陆离瞬息变化,幻化出幽灵般的神秘诡异。

莫名的惊悚恓惶之中,眼睛逃离现场,撞上河岸苍苍莽莽的土林山族,一样的云影之下,森森然竟形是一队队慓悍肃立的无头武士,万众一心朝向自己曾经的家园。

鼎盛时的古格王朝拥有十万臣民,而在该地进入现代社会的札达全县迄今仅有四千余人;一次屠城无法灭绝如此众多生灵,一场战争也无法使灿烂文明断流。

藏族庞大的平民、奴隶阶层历来无姓氏,藏地亦历来不见为族系修谱的习俗,从来没有谁扬言是古格的后裔,而今看护王宫山和札不让村的藏胞都是后来从外地迁移来的。三百多年前,劫后余生的古格人裹起它的文化,连同象雄国一起没入风生水起的历史长河,在后人的文献史料里真伪难辨,无从稽考。

也许,就如一位考古学家所言:古格是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一不小心落进了汪洋大海。既然曾经沧海,札达人为何不可以就是古格人哩佛殿壁画上众人一圈牵手跳被称为“玄”的歌舞场面,唯有在今天的札达高原,每逢重大节庆还能窥到它的影姿。

傍晚七点半的时候,我们在河谷上最后一次回望古格王宫山,夕阳抹身,大山通体璀璨,依旧湛蓝幽邃的苍穹深处,薄如蝉翼的云烟迷濛洇漫,近处则浮凸着轮廓厚重的云团,两相交融迭缠,天象颇有历史时空中风云际会的无限苍劲。

古格,就这样锁进我们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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