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傻瓜”轶事（小说）朱长忠（上）失踪 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职工失踪了。据七号钻机机长老刘电话汇报说，春节前这位职工和大家一起离开钻机回老家探亲。其他人都在节后按时返回单位，唯独他逾期未归。给他老家发过三次电报，没有任何反馈信息。现在超期已经一个多月了。按照规定，旷工连续7天或累计10天就要开除公职。请示一下怎么办。临挂电话时，他又特意强调了一句，失踪的这个职工是个傻瓜。傻瓜？！放下电话立即向指挥部指挥长汇报。听完汇报，指挥长惊讶地说，傻瓜怎么能招工成了国家正式职工？这里面肯定有些名堂。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弄不好要麻烦。你先去他们钻机了解一下吧，回来看情况再做决定。事不宜迟，找了一辆自行车就直奔七号机的驻地。我们这个单位是临时组建的。当时为了贯彻“抓纲治国，大干快上”方针，中央确定了120个关系国计民生的大型工程，其中有一个8万吨聚酯工程。省局从各个地勘单位抽调人员设备组建了一个临时指挥部，为该工程上马进行地下水源地勘察。指挥部设在一个叫黄旗堡的公社驻地。从各个单位抽调的钻机有十几部，分散在几十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每部钻机有四五十名职工，机长和指导员是钻机领导。他们一般是从一个孔位施工完毕，再转向另一个孔位，人随机走，以班为单位租住在老百姓家闲置的房子里。顺便说一下，当时我在指挥部的任务是宣传和文秘。在七号钻机，首先听取了老刘的情况介绍。大致的情况是这样的：失踪职工名叫卢继信，今年24岁。他的父亲也一名地质队职工，三年前患病去世。他顶替父亲被招工来到现在的单位。老家位于陕西、甘肃交界处的秦岭。由于是来自农村，又是生长在大山深处，这个孩子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不喜交流，所以看起来有些木讷懦弱。钻机上一些人就在背地里说他是个傻瓜。不过他干活非常实在，苦活累活都是抢着干，而且干不完不歇手。有些活与他无关，他也悄悄地去干。每次钻机挪位搬迁，拆装钻塔钻机，装卸钻杆钻具，都是脏活累活抢着干。平时下了班就去食堂帮助炊事员择菜、洗刷、打扫卫生。按说这是个好孩子，可是现在的年轻人拈轻怕重，光干眼前活，很精明，会算计，活一点也不愿多干，亏半点也不想吃。这卢继信任劳任怨的秉性让他们很看不惯，嫌他“显摆”出风头，就有事没事地耍弄、嘲笑、挖苦他，并且给他起了个外号：“傻瓜”。一开始只是在背地里说，慢慢的就公开喊，到后来也不避讳了，冲着卢继信直接叫傻瓜。不过这个孩子也确实有点神神叨叨的，太不合群，别人嘲笑挖苦也不还嘴，整天没事就躲在一边看一些奇奇怪怪的书。关于卢继信的失踪，机长老刘也是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一来他是高中毕业，有文化，不会在路上坐错车，迷失方向找不到家。参加工作已经好几年了，来来回回有多少次了，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二来他也不会因为家里有事而耽搁。他的老家只有一个奶奶，去年夏天已去世。也没听说他在老家有牵挂的姑娘啊之类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亲人了。再说，即便是有脱不开的事情，他完全可以用电话电报或者写信的方式请假啊。关于卢继信在钻机的表现和失踪原因，我在炊事员和地质员那儿了解的情况与机长介绍的情况略有不同。炊事员崔师傅是位老同志，以前我和他曾经在一块待过，彼此挺熟悉。在钻机伙房吃饭时，他特意把我叫到旮旯里悄悄地反映说，卢继信是个老实巴交的娃娃。来到咱们钻机后，挺有礼貌，还爱看书。下班之后一有点空闲，就到我这里来帮着忙活。我劝他回去休息，他总是憨憨地说，我奶奶告诉我说，多干活累不着，力气光攒着也没用。不光是帮着伙房干活，他们去年住家的房东是一位孤老太太，行走不便。这孩子就把她家的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把水缸挑的满满当当。有一次下大雨，院子里排水不畅，积水淹到了老太太的炕边。这孩子冒着大雨，疏通排水沟，淋得像个落汤鸡。老太太半夜三更感冒发烧，刚刚下夜班的他找不到车子，就不由分说背着老太太跑了七八里路，送到公社医院。医生一边治疗，一边和老太太说，你这是儿子啊还是女婿啊，这么孝顺。老太太叹着气说，我哪儿有这么大的福气呀，这小伙子是地质队搞勘察的，我要是有个闺女，非招他当养老女婿不可。弄得卢继信这孩子脸红乎乎的，也不说话，只是嘿嘿地傻笑。你说说，就这么个好孩子，在咱们钻机上却受嘲笑挨欺负，还有天理吗？我和你说，这次卢继信失踪肯定与挨欺负有直接关系，要是他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可不能轻饶了那些家伙。那些吊儿郎当的玩艺儿，上班凑合应付，光会干眼前活，欺负嘲笑老实人。凭良心说，那些欺负卢家娃娃的家伙们倒也不是什么大恶之人。他们有些是下乡知青；有些是在建设兵团待了多年；还有一些是从农村招工出来的。到现在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长年累月在野外作业，条件艰苦，每年就是那么几天的探亲假，连对象都不好找。不是有句顺口溜吗：“有女不嫁勘探郎，一年四季守空房。好不容易回家转，抱回一堆油衣裳”。想调走吧，一来没有什么可依靠的关系；二来城市里也没什么像样的工作等着他们。这些人自己心里不痛快 就把火气撒到那些老实巴交的孩子身上，把嘲笑欺负比他弱小的人当作乐趣。尤其是那个叫陈道忠的家伙，人送外号陈坏种，是卢继信他们班的班长。也加上小卢这孩子忒实诚，没有防范的心眼。有一次，指挥部送来一车钻杆，正赶上他当班。其他人都在那里看着，谁也不肯动手干，因为再拖上半小时就到下班点了。这小卢看不下去了，他觉得，咱们当班时的活就理应咱们干，不能交给下一班。别人谁也不动手，他就一个人上上下下在那儿卸车。气的其他人直骂他：“你有干活的瘾吗？真是个大傻瓜。既然你愿意干，那就你自己干吧。”就这样，这孩子还感冒发着高烧，愣是一个人把一大车钻杆给卸下车，码放整齐，那几位就坐在旁边抽烟说话看热闹。就连人家开车的司机都看不下去了，说你们都是一个班的弟兄，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吧。这几个人说，不欺负傻瓜欺负谁啊，欺负你你干吗。别多管闲事。说起来真气人。野外生活，非常单调枯燥，他们就经常搞一下恶作剧来戏耍作弄小卢，以此来取乐寻开心。比如，一帮人故意拉着小卢去集市饭馆里喝酒吃饭，悄悄地把他的钱包藏起来，吃饱喝足一个个借机溜走，只有小卢不明就里在那儿傻坐着。店家以为这是一群无赖，扣住他极尽侮辱喝骂之后再把他送到派出所。那些家伙在一边乐的直蹦高儿。咱这驻地附近医院有个护士挺漂亮的，穿着也时髦，从大街上走过去，招风的很哩。陈坏种本来就是个见了女人迈不动步的货色，一看这么漂亮的女人，心里就像着了魔，时常领着几个小跟班有事没事的去医院撩拨这女孩，被人家严词拒绝。他们咽不下这口气，就开始搞恶作剧，戏弄卢继信。假托以小卢的名义给那位护士一封封写信，信写得很下流，骂人家是女流氓，勾引男人在河边树林里发生关系，还要钱、要青岛的真丝连衣裙等等。这些信让女护士的男友知道了，弄得人家护士有口难辨。情急之下，就和她男友还有院长一起找到小卢。小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不白地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要不是我得着信连忙跑来连解释带拉架，说不定他要挨一顿结实的胖揍，还要把他扭送到派出所哩。这些欺负戏弄人的事多了去了，一时半会说不完。这孩子刚刚上班时还一边干一边说笑，挺活泼的，慢慢地就闷闷不乐。有时候一个人跑到村外河边上偷偷掉泪，他心里有委屈啊。有一次，我们爷俩啦起话来，我也劝他，长点心眼。谁知他说，我奶奶和父亲从小就教育我，人做啥，天在看着哩。他说他特别想奶奶。一边说一边直流泪。这孩子心事太重。你说，这孩子怎么就失踪了呢，不会是出现啥意外了吧？唉！在回指挥部的路上，钻机地质员小张，一位大学毕业来野外不久的小伙子要去指挥部领取岩心编录表格，正好与他同路。边骑行边聊天，话题慢慢地就说到了失踪的卢继信。因他的编制不属于钻机，所以说话就更大胆一些。他说小卢之所以被人们嘲笑为傻瓜，被人欺负，与领导有很大关系。机长和原来的指导员有矛盾，面和心不和，尿不到一个壶里。指导员大概是看一些人欺负小卢，心里有点气，就在职工大会上点名表扬了小卢，说是要树立他为“五讲四美三热爱”标兵。同时还不点名地批评了一些人欺凌弱小拈轻怕重的不良习气。这一下子可不得了了。有人就到机长那儿递小话，说是指导员拉帮结伙。机长表面不动声色，内心也是在犯嘀咕。就这样，小卢无端地卷入了他们之间明争暗斗的漩涡。过了几天，机长到大队部开会，悄悄到政治处去告指导员的刁状。上边来人调查指导员和机长的不团结“问题”，其他人都是能躲的躲，能推的推，耍滑头呗。只有卢继信那个傻实在脾气，人家问什么他就一五一十地答什么。过了几天，指导员被调到其他钻机去了。指导员在的时候，他们还有所顾忌，他这一走，卢继信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欺负他的那些人更加肆无忌惮，机长只是表面上训斥他们几句，实际上是在纵容放任这些人。这就造成小卢在钻机上很孤立，慢慢地性格越来越孤僻，除了与炊事员老头还能说几句话，其他时间除了上班就是一个人看书。至于他这次失踪是怎么一回事，确实弄不懂地质员小张是位正直敢言的小伙子，我与他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他说，一听到他们喊卢继信傻瓜，我就气不打一个地方来。为什么？感同身受呗！因为我当年在成都地质学院上学时，也曾被人蔑称为傻瓜，这种屈辱给人造成的心理伤害简直是难以言表。你想想，刚刚从一个封闭的小地方走出来，本来就自卑的很，说话小心翼翼，干活蹑手蹑脚，当冷不丁地一声傻瓜传到耳畔，伴随着嘲笑的目光、轻佻的举止，接着四周又是一阵阵得意的狞笑，此情此景你会作何感想？我经历过，说句实话，真就像是一支支冷飕飕的箭射到脸上，扎入心扉，那种屈辱的感受足以能让你怀疑人生。我问他，干嘛把你称作傻瓜啊。他说，大概是因为我长得黑不溜秋，穿得土不拉几，张口山东土话，不会拐弯抹角，干活不惜力气，饭量又特别大的缘故吧。我问他，你是怎么摆脱了傻瓜这个蔑称的呢？他说，我曾经与辅导员谈过，他告诉我，最好的摆脱方式就是挺起胸抬起头，用学习成绩让他们闭嘴。我问他，你对于卢继信失踪是怎么看的。他不假思索地说，说句不吉利的话，卢继信的失踪肯定与傻瓜这个蔑称有关，在这个环境中，仅靠他自己无法摆脱这种侮辱，也许失踪时最好的解脱吧。可是话又说回来，老实人受欺负也不光是咱们这里有，你找找看，哪里都差不多。算了算了，不说他了，怪让人伤心的。朱同志，请教你一个问题，傻瓜这个蔑视性称谓分布很广，从咱们北方到陕西四川一带挺流行。不过，对于傻瓜这个称呼我挺纳闷，傻字可以理解，就是在一些精明聪慧人眼里不识时务。而缀之以瓜字，不知有何出处。干嘛叫傻瓜，为什么不叫傻果、傻豆啊？他这一问，把我也问傻了。情况大概就是这样子。回到指挥部，向指挥长汇报。不过，我的汇报比较简略，特别是炊事员和地质员反映的情况没有和盘托出。我猜想，其实他心里明白，从最基层一步步干出来的，这种情况绝不是仅有的，也不是现在才有的。只不过是这次闹得有点大，导致了不良后果而已。他考虑了一下说道，这样吧，你去卢继信老家找找看看，总要尽到我们的责任。去之前，先到他的原单位，了解一下当时他招工的情况，顺便问一下去秦岭大山深处的路径，山高林密，恐怕不好找。在卢继信原单位的人劳科，接待我的科长姓王。碰巧了，他就是当年去秦岭把卢继信招工来单位的。王科长听完我的来意，思忖良久，说了一句让我颇为吃惊的话：卢继信的秉性带有明显的家族遗传性，甚至他的人生遭际也与其父亲很相似，这其中是否存在着一定的必然性值得思考。接着，他介绍了卢继信父亲的一些情况。卢继信的父亲原先就是秦岭大山深处的一个普通农民，初中毕业。在当地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人。当年咱们这个地质队还是部直属大队，参加了“大三线”的水文地质工程地质勘查。其中一个分队队部就住在老卢他们那个村子里。据一些老同志回忆说，当年在秦岭的勘探施工极为艰难。“连峰去天不赢尺，枯松倒挂倚绝壁。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李白的《蜀道难》写得极为准确传神。翻山越岭，人们行走都很艰难，而要在那里展开机械施工简直是不可思议。把成吨的机械设备拆开，沿着陡峭的崖壁，人挑肩扛。施工条件极为艰苦不说，关键是我们的钻工大部分是从平原丘陵地区调过去的，从没见过这么陡峭的山峦，根本适应不了秦岭山区的施工环境。没办法，只得雇佣当地老乡。干这种活，必须同时具备黑熊般的力量、羚羊般的灵活、猎豹般的胆量、骆驼般的耐力、黄牛般的坚忍，缺一不可。在当地雇佣的老乡中，老卢表现极为出色，干活不知疲倦。据说有一次他冒着大雪为钻工背送压缩饼干和罐头。一脚踩空滚下山崖，昏死过去，醒来之后看见一群狼正围着他。他一边与狼对峙，一边寻找背囊。大山里面生长的他知道怎么与狼周旋，狼群硬是被老卢带血的眼神逼退。饥寒交迫浑身是伤的他竟然没舍得吃背囊里满满的食物，挣扎爬滚了大半夜把东西送到钻机。分队长是位抗美援朝的老兵，看着浑身血肉模糊的老卢，感动的直落泪。这事正好被在此采访的记者赶上，一篇内参，让上级知道了，他成了劳动模范，并被破格录为正式职工。工程结束后，地质队从秦岭转战山东，老卢跟随大队离开家乡。这么多年一直是全国劳模，曾晋京受到过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由于积劳成疾，三年前病逝。按照国家政策，他唯一的儿子被招入咱们大队成了一名钻工。我去他家招工时才知道，老卢的妻子早年身体就病恹恹的，文革时因老卢挨整，连惊带吓，死去了。他的儿子是由奶奶抚养成人的。老卢别看表面上是位名声显赫的劳模，但是生前生活的并不如意。因为他太能吃苦，太能干，又是大名鼎鼎的劳模，这样就鹤立鸡群，成了出头的椽子。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周围的人们就感觉不得劲，老是用异样的目光看他，说白了，人们背后也都叫他是傻瓜。最悲哀的是，“文革”期间，在咱们这个单位，挨批斗最多，挨打骂受侮辱最厉害的竟是老卢这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劳模。说他是什么“走资派”的小爬虫、孝子贤孙。那些“造反派”为了彻底整倒把老卢转为正式职工的领导，对老卢用尽了手段。把他关到废弃的车间里，打骂饿冻，不让睡觉，非要他说出他被特招为国家正式职工的秘密。老卢根本就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可怜兮兮地望着那些平日里与他无冤无仇的同事，双手抱头，委身卷曲在墙旮旯里，嗫嚅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他越这样，人们就越有折磨他“兴致”。后来，老卢成了他们的开心果。一有空闲，他们就来到关押老卢的地方，逗弄、耍戏他。开批斗大会时，专门给他做了一顶纸糊的大帽子，上书：“傻瓜劳模”。造反派们逼着他一边敲锣，一边喊“我是傻瓜劳模，我是走资派的孝子贤孙”。在文革的那几年里，老卢被这些人逼得蓬头垢面，见人就吓得手脚哆嗦，口中不断地重复喊着：“我是傻瓜劳模，我是劳模傻瓜。”和真正的傻瓜没有什么区别了。听完王科长的讲述，心情很沉重郁闷，也更促使我尽快启程，去秦岭寻找卢继信，不论生死与否，得有个明明白白的交代。王科长又打开档案厨，从卢继信的档案里找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说这是卢继信参加工作时为了办理手续照的，正好多了一张，你拿去吧。然后又很热情地介绍去秦岭大山深处的换乘车次，还顺手画了一张深山路径图。做好了一切必要的准备后，便开始了寻访傻瓜卢继信的秦岭之旅。免责声明：文章《“傻瓜”轶事-小说-中国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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